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稀饭
周涛  |  2017-03-11  |  科学网  |  585次阅读

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稀饭

(删节版)

很多人都问过我,为什么没有留在瑞士,而是选择了回到中国。我总是半开玩笑的说,我还要读着《收获》吃火锅呢,阿尔卑斯山景虽美,终归不是龙的故乡。这是事实,因为浸润在华夏文化里的时间太久,程度太深,想要一下子拔出来移植到阿尔卑斯山下,恐怕不太容易——一方面那里的土太硬我不一定插得进去,另一方面那里的营养也不一定能滋养我。我曾经问自己,如果瑞士整个被中国接管了,成了中国统治的一个化外特别行政区,里面全是中国人,说中国话,做中国菜,过中国节……与此同时,“中国瑞士”依然保持全世界领先的科学研究水平,全世界最棒的自然风景,全世界最好的社会保障制度,当然,还有言论自由,还有安全的食品,还有干净的空气和水,还有高素质的国民……那我会选择留在“中国瑞士”吗?

我的答案依然是“不会”!

我们这一代人在中国努力目标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为了让中国整体上——而不仅仅是少数富裕者和富裕地区——接近甚至达到瑞士这类国家的水平。客观地讲,瑞士整体的发展水平和人均享有的资源恐怕不是我们一代人努力就能赶上的。相比而言,立身现今的中国,你越是深入去爱她,就越会发现她身上可悲甚至可恨的地方!那么,如果有一个中国的瑞士,为什么我不愿意直接站在我们这一代人努力的终点呢!因为,在脚下这个充斥着光明和黑暗的国家里挥洒汗泪,去影响她,去改变她,为她自豪,为她痛苦,为她呼喊,为她徘徊……是特别特别美好的事情。就好像一个自己的孩子,从襁褓中长大,你抚育他、教育他,看着他一点一点成长,终于有了他自己的成就,也养成了一些你看不惯的坏习惯,于是你有时候骄傲有时候焦虑……这才会有深沉的爱。

所以,尽管我对那个阶段性的终点也万分期待,但我更愿意走在路上而不是被一下子传送到终点。

如果用这样的眼光,回过头去看二十世纪80年代、二十世纪70年代,甚至更早一些的中国,我们是否会产生一些不一样的情怀呢?

那时候清醒的青年,比我们更切肤地认识到整个中国社会骨子里面的问题,比我们更迫切地希望去做一些改变。我以前一直觉得,文化大革命时期的中国是一片晦暗,没有一丝光芒能够透进来。陈丹青先生在回忆自己文化大革命时期经历的时候,用了一个题目,叫做《幸亏年轻》。的确,如果是一位六十岁以上的知识分子遇到了文化大革命,那么,他有意义的生命将被彻底毁灭。但是年轻人不一样,即便家人被一棍子打倒,即便自己被一鞭子扫到祖国的边疆荒野,背着颠簸流离的价值观,他们依然会挣扎寻觅。尽管劳动改造让人筋疲力尽,尽管思政控制无孔不入,他们的生活中依然有光芒,所以才可能一首现代的诗歌通过背诵加手抄的形式传遍祖国大地,才可能一本旧画册被千百人临摹。那时候的文学和艺术,就如同癌症一般,在当局各种手术、各种放化疗、各种中西医结合、各种祖传秘方下,不仅没有根治,反而扩散到全身各处。是什么力量让癌症在夹缝中蔓延呢?是因为那时候每一个被感染的癌细胞,都和今天的我们一样年轻,一样充满热血和激情,一样希望对国家有所贡献。

今天,我们创新,我们创业,我们为国家的现代化建设努力拼搏,在国家走向富强的道路上我们名利双收。我们可以比资产阶级更奢靡,我们还可以比资产阶级更虚伪。我们或许赶上了中国几千年来最好的时代,但是我依然遗憾,因为我们这一代青年的战斗和我们的上一代很不一样。我们成长的道路、我们努力的方向、我们为国家所做的贡献……都恰恰好是国家、父母、领导和师长希望看到的。我们拼搏但不忐忑,我们辛苦但不挣扎!

上一代年轻人,他们在思考祖国的命运并竭力贡献自己的时候,有两样东西是我们所没有的:要么是信仰,要么是禁忌!

对于大部分年轻人而言,在那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代,对于润之先生的情感,就是一种信仰!我不想回顾这种信仰是怎么样让一个垂死的民族站立起来,又是怎么样驱赶他走向苦难的深渊,但当这种信仰如烈火吞噬一个人的独立后,对这个人而言,反而是一种幸福。他的灵魂无比炽热,但他的心灵却非常平静,他可以不知疲倦地连轴工作,却自豪又快乐!每每我在取舍中犹豫的时候,都非常羡慕他们。

那个年代的年轻人,如果没有信仰而又有一个还算清醒的脑袋,那么他必然拥有另外一样东西,就是禁忌。你,以及你偷偷摸摸联系的一小撮人,在做一些不能让别人看到的事情,在谈一些不能让别人听到的话题。光是禁忌本身,就已经让人兴奋不已了!金圣叹认为“雪夜闭门读禁书”是人生一大乐事,这落脚点就在一个“禁”字,至于雪夜闭门,不过是防止禁事外漏罢了。更不用说,在那个年代产生禁忌的念头、禁忌的事情,是要和一整个社会的信仰做斗争。那种坚定的信念,绝不是我们这一代人辍学创业、公务员辞职创业这类小儿科所能比拟的。

敏感的心灵若生在苦难动荡时,则必然努力去求富饶安宁;敏感的心灵若生在富饶安宁时,又必然羡慕苦难动荡中的力量。

如若贪心,既要信仰又要禁忌,那现今的中国,就只有加入邪教了——之所以邪教屡禁不绝,我想也是因为这些教徒们既有坚定的信仰,又在和主流做斗争,所以肯定很快乐。遗憾的是,经历过严格科学训练的我,实在没有办法苟且于连基本逻辑都没有的荒唐教义!如果只能选一样,那我愿意选择禁忌,因为“信仰催人老,禁忌使人小”,我还想再多蹦跶几年。

遗憾的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很可能一样都选不了。那就权且做一个少数派和自由派吧,至少在席卷一切的意识形态洪流中,还可以撑一叶扁舟。

我曾无数次在梦中哭泣,只为这挣脱不了的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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