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马一浮应蒋介石、孔祥熙之聘,来到四川乐山创设复性书院。一天,先生路过乌尤山(今位于乐山市市中区),顿觉山水明丽,斯文在兹,他喜不能禁,随即作五言绝句《旷怡亭口占》:
流转知何世,江山尚此亭。
登临皆旷士,丧乱有遗经。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长空送鸟印,留幻与人灵。
那句著名的“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就源于此处。当年56岁的理学大师马一浮先生,留学足迹遍布美德西日,精通西欧文学和中国古代哲学,是引进马克思《资本论》的第一人,可谓卓有识度,已见乾坤。先生原受竺可桢之聘在浙大讲授国学,但他从根本上否定现代教育制度,从而萌生离开之意。当时的中国,饱受外敌侵扰,国民政府腐败无能,内部动荡不堪。他携书万卷流转于乱世,于是萌生出创办古典书院的想法,一方面想要在乱世中挽救儒家道德和人心,另一方面也想对万卷古籍找个安身之地。先生认为教育不能够成为获利的工具,而应使人们恢复人性本善的义理之性,故规定“书院以综贯经术、讲明义理为教”,并且不授予学生以资格。
古今中外,马一浮可以被称之为一个奇迹,他好读书,满怀学术热情,却反对求学只求多闻博识和经世致用,认为读书的目的在于明理养德,他不标新,不自构体系,始终只是默默地潜心体究宋明理学,躬自践行中国传统文化的为人精神。马先生可谓是非功利读书观的一个极端,而另外一位“马先生”则站在了语境的另一端。马克思·韦伯在1919年的慕尼黑大学的演讲《以学术为业》中有这么一段话:“学术已达到了空前专业化的阶段,而且这种局面会一直继续下去。无论就表面还是本质而言,个人只有通过最彻底的专业化,才有可能具备信心在知识领域取得一些真正完美的成就……任何真正明确而有价值的成就, 肯定也是一项专业成就。”显然,马克思·韦伯强调学术的专业化,只有专精才可能造以成就。尽管德国的马先生痛恨边沁的英国式“幸福最大化”功利主义经济学,但对学术的态度上,若与中国的马先生相比,何尝不是一种隐晦的“功利主义“呢?
用历史的眼光来看,这种强调学术专业化的“功利主义”读书观似乎也无可厚非,近一百年来,“空前专业化”仍然是学术界的主流思想。在分工日益细化的现代社会,专业化教育能在短时间内提供大量合格的技术人员,为经济增长做出贡献,发展中国家尤其能够体会到专业化教育带来的益处。
然而全则必缺,慧极反拙,专精功利化读书观走到了尽头时, 难免会暴露出它的弊端。爱德华·萨义德在《知识分子论》一书中提出了知识分子的四种压力,首当其冲的就是前文提到的“专业化”,他指出:“今天在教育体系中爬得越高,越受限于相当狭隘的知识领域。”尤其对于人文学科,极端的专业化很有可能会限制其学术视野,当然也无法畅谈学术品味了。
中国的当代大学生是较为特殊的社会群体,一方面他们处于文化层次的较高端,具有一定程度的思考能力,另一方面又面临着严峻的就业压力。于是大学生们迅速生成如何分辨“有用的书”和“没用的书”得能力。对于“有用的书”,大家愿意高歌猛进地读,读硕读博地读;对于被宣判为“无用的书”,特别是一些文学艺术类书籍,学生们就兴味索然了。对于大学生普遍功利化的读书观,虽然有其弊端,却也不见得完全是一件坏事。作为即将踏入社会的青年,能够判断出掌握何种技能才能够适应社会,以及学会为自己的社会阶层的流动创造条件,都是值得肯定的。然而如果过度追求技能培养而忽略人文素养建设,难免让人本身沦为“工具“,从而挑战了现代社会对人性理论达成的共识,即康德提出的——人是目的而非手段。
所以我认为,对于大学生而言,读书须专精,而贵博雅。
人生意义的失落,是现代社会人类面临的最严重的危机之一,人们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寻求着信仰。各种嘈杂的、极端的声音轻易地就进入人们的耳朵,性别歧视,金钱万能论,极端宗教主义等观念此起彼伏。
电影《超脱》有一个让我很震撼的情节,作为老师的男主角跟学生讲“assimilation” 和”doublethink”两个词的含义,他说:“ 刻意去相信谎言,即使你明知道它们是虚假的。从你们日常生活里举一个例子。要么是……我想要变得漂亮,变得快乐,我就需要整形;为了美貌,我需要保持身材,卓尔不群,穿着时尚。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在当下——他们被这样告知,女人是被排挤,殴打,欺辱,蒙羞的对象,这是一场24小时不间断的传销式精神屠戮!使得我们的后半生,都受这种错误观念的控制,它很强烈,蒙蔽我们的双眼,至死方休。所以,为了保护我们的头脑,阻止这种愚蠢的想法渗入进我们的思想进程中,我们要学会阅读,用以激活我们的想象力,耕耘它,提高我们的自我意识,我们的信仰体系。我们都需要这样的技巧,用以抵御,用以保有我们纯粹的精神世界。”男主角面对教育的困境,用这样一段呐喊对自我的信仰系统进行剖析。读书成为了获得独立思考能力的重要途径,化作信仰与梦想,成为通向应然世界的桥梁。
读书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有人需要通获得知识与技能,实现阶层流动;有人需要获取理性缜密的思维,来探索世界;有人通过读书来寻找信仰,有人用一间书房来默默抵抗整个世界。
梁文道说:“读书到了最后,是为了让我们更宽容地理解这个世界有多复杂。”比知识更重要的,是爱与悲悯。书籍给人机会,以身外身做梦中梦,见世界之大和自我之渺小。世界莽莽,时间慌慌,细细想来,马一浮先生的那句“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大概就是读书意义的最高境界解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