饲养宠物会让我们更健康吗?
周涛  |  2021-11-25  |  科学网  |  392次阅读


新冠疫情对于人和宠物而言,都是一场灾难。禁足在家的人固然焦虑,禁足在家的宠物更加烦躁,因为我们没有办法告诉它们什么叫新冠病毒,什么叫居家隔离。在防疫的战斗中,不止一地、不止一次,有冷漠到人性冻结的工作人员扑杀了宠物猫和宠物狗,一次次激发了围绕宠物的全网声讨——在网易上有一个很多人关注的问题:“上饶杀狗,无锡埋猫,这世界会好吗?”宠物历来都是容易引起争论的话题:邻里之间常因为猫叫春狗拉屎吵得不亦乐乎,婆媳之间也可以因为猫狗的陪伴对小孩是否有利而反目成仇。

 

一边是政协委员和人大代表呼吁将《反虐待动物法》正式列入立法议程,一边是虐猫虐狗的视频在非法网站上待价而沽。任何严肃深入地针对宠物问题的讨论,都无法避开一个基本性的问题:宠物对人类到底有没有价值?这个问题乍一听是荒谬的,因为答案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宠物的挚爱者会觉得这是一个带有侮辱性质的问题,因为没有人会问:“你的孩子对你有没有价值”——对他们而言,宠物是无价之宝,所以答案显然是“YES”。虐杀宠物和盗猎宠物的人答案也是“YES”,因为他们靠着虐杀视频和狗肉猫肉获取非法的利益和阴间的快乐。但如果不是从个人的角度出发,而是从人类的角度出发,不是从情感的角度出发,而是从功利的角度出发,真正考虑饲养宠物是否会带来人类福祉的提升,那这个问题是不平凡而且不简单的。

 

这个问题既是基本的,又是宏大的。作为系统回答这个问题的第一步,我们把目光进一步聚焦到研究人员最为关注的问题“饲养宠物对人类健康有什么影响”,或者说更常见的一种问法:“养宠物能让人更健康吗”?

 

研究人员一个广泛的共识是,作为一种辅助的治疗手段,宠物对于患者的作用是显著且积极的[1]。例如宠物无条件、无歧视的爱和陪伴对自闭症儿童有很大的帮助,并且可以起到社交“润滑剂”的作用——在邀请邻居家的孩子来与宠物玩耍时,宠物就可以起到帮助自闭症儿童与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作用,从而让自闭症儿童学会与人相处和交流[2]。宠物的陪伴还可以缓解儿童的疼痛[3],改善患有精神类疾病的老年人的状态[4],等等。

 

就算宠物只对部分疾病或症状有改善和缓解的作用,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这与我们的中心问题“养宠物能让人更健康吗”还有距离,因为在绝大部分的情况下,我们饲养宠物并不是为了辅助治疗。有很多学者坚信宠物能够对人的健康产生显著且正向的影响,并且提出了若干的理论。下面我简要介绍四种最具代表性的理论。

 

第一种可以称为多动论。这个理论是目前最主流的关于“宠物如何提升健康水平”的理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关于“宠物狗如何提升健康水平”的论文。其基本思想是宠物狗的存在会鼓励我们多运动[5]。针对澳大利亚的一项相关研究显示,因为遛狗的需求,一个养狗的人每周比不养狗的人要多在户外活动90分钟,这个差距是非常可观的[6]。小孩子同样可以从养狗中得益,至少住在有狗的房子里的小孩子体重超标的可能性要低[7]。当然,多动论也受到了质疑,因为养猫的人群和养狗的人群的特征和健康水平都非常接近[8](特征略有差异,但远远小于养宠物和不养宠物的人之间的差异),但是猫不用溜。

 

第二种可以称为缓压论。该理论认为与宠物的接触可以在压力环境下缓解焦虑的情绪,而该情绪被认为是不利于健康的[9]。Allen等人[9]设计了一个控制实验,在一个压力环境下测量宠物猫、宠物狗、朋友和配偶的社会支持的效果,发现与猫或狗在一起的人心跳和血压都更低,对应更从容的心态。Shiloh等人[10]把58位被试放到一个压力环境下并分为五组,并分别要求他们抚摸兔子、抚摸乌龟、抚摸玩具兔子、抚摸玩具乌龟、什么都不做。结果发现,抚摸真实的动物可以降低焦虑水平。最近,Pendry和Vandagriff[11]将249名大学生志愿者随机分为4组,包括:(A组)可与动物进行10分钟互动,(B组)等待10分钟排队却只能观看其他学生与动物互动,(C组)只能看幻灯片中动物的图片,(D组)无法看到及触摸动物。实验人员采集志愿者者唾液样本三次,分别为第二天早上起床、实验后的15和25分钟,并以唾液皮质醇水平作为评估学业压力的指标(唾液皮质醇水平低代表压力低)。结果显示,A组参与者的唾液皮质醇水平显著低于其他组别。基于该实验,Pendry和Vandagriff指出,只要抚摸动物10分钟,就有助于缓解学生的压力。因此,Pendry和Vandagriff建议让宠物进入校园。尽管有关缓压论的研究越来越多,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与宠物互动可减轻焦虑感,但目前的研究还不足以从整体上证明宠物对人类的总体健康有利。这一是因为短期内焦虑感的降低与长期健康状态之间的关系还不明确,二是因为目前相关研究的实验样本数目都比较小,所得结果的可信度还不足够。

 

第三种可以称为激素论Beetz等人[12]提出了一个新颖的假说:人与宠物的互动会促进后叶催产素的分泌。后叶催产素能够减轻焦虑的感觉,让人们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缓解疼痛,在爱情中激发依恋配偶的感觉等若干被认为有利于健康的效应。Beetz等人在69个被试身上验证了他们的理论,这也是第一个试图揭示生理机理的理论。不过,该理论目前还有待进一步实验的证明。另外,目前的共识是后叶催产素能够促使人更多去爱,而后叶催产素对于长期健康的影响尚不明确。

 

第四种可以称为社交论McNicholas和Collis[13]认为宠物是一种天然的“社交催化剂”,可以帮助宠物主更多和其他人接触沟通——宠物是一个很容易启动并引起共鸣的话题。这个效应对于老年人和残疾人尤其显著,因为他们与人沟通接触的机会较少[14]。因此,宠物可以提升人与人的接触频度,避免让人陷入社交孤立和孤独的情绪中(这种状态被认为对人的健康非常不利[15]),从而间接提升人的总体健康水平。

 

有意思的是,尽管有那么多“看上去很美”的理论,迄今为止,针对“饲养宠物对人类健康有什么影响”这个问题,还没有一致的结论。早期的一些研究似乎已经给出了可信的结论,例如Headey针对澳大利亚的研究显示养宠物的人更少去看医生也更少吃药[16],因此Headey认为这说明了“养宠物的人更健康”。McNicholas等人在《英国医学杂志》针对宠物与人类健康的关系写了一个短评述[17],批评了以Headey工作为代表的一系列研究,认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养宠物的人和不养宠物的人存在显著的不同”,而这些不同的人群本来就存在健康差异。例如养宠物更多有一个别墅或至少是较大的居所,而这些人往往有更好的社会经济地位,而社会经济地位也和健康有正向关系。如果控制了这些差异的影响,宠物对人类健康的影响到底是正向还是负向,就不好说了。Headey与Grabka合作[18],补充了德国的数据,采用倾向得分匹配法(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 [19],如果要对比两个样本集在某一个维度的差异,例如养宠物的人和不养宠物的人在总体健康方面的差异,应该对比两个集合中在其他维度都非常接近的样本对,这可以通过有目的的抽样来保证)矫正了自己的结果,发现养宠物与人类健康程度的关系果然变得微弱了。可以说,早期针对宠物和人健康关系的研究具有前驱性,意义和价值重大,但普遍存在样本规模过小、采样是存在表示偏差、使用的统计方法不合理等突出问题,结论的可信度较低。Marino和Lilienfeld [20] 曾在一篇题为“烂数据、烂结果”的文章中对前期研究的方法论进行了尖锐的批评,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参考阅读。

 

    Saunders等人[8]分析加利福利亚州42044人的调查数据,其中不仅有性别、年龄、肤色、住房情况、工作情况等大量人口统计信息和社会经济状态信息,还有总的健康情况打分。这个打分是1-5分,其中1分很糟糕,5分很健康。这个研究可以克服原来研究中样本量严重不足的缺陷!从下表中可以看到,养宠物的人健康状况显著高于不养宠物的人3.41分),至于你是养狗(3.64分)、养猫(3.65分)还是猫狗双全(3.66分),则影响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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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很多“为了证明自己的某个观点”而进行数据分析的人来说,这个时候就可以鼓掌欢呼,锣鼓齐鸣了。但这种心态的分析者,在统计学肃穆的大门前,永远都只能停在“蹭蹭而无法进去”的程度。如果我们稍微仔细看看这张表,我们就会发现,养宠物的人和不养宠物的人差异非常大。仅以人种为例,在不养宠物的人群中,有37.91%是白人,34.34%是西班牙人(整个样本中51.6%是白人,26.0%是西班牙人),两者比例相近。而在猫狗双全的人群中,白人占比高达83.58%,西班牙人只有7.59%。

 

如果我们控制所有可能和总体健康有关的变量,就可以得到下表,其中odd ratio的值OR>1说明这个变量和养宠物之间是正向相关的,OR<1说明是负向相关的(具体细节可以参考[8])。显然,我们可以看到General health(总体健康水平)和养不养狗、养不养猫之间的OR值都接近1,而且对应的P-value都较大,说明几乎不存在统计上的相关性,而且统计上的也没有显著性。也就是说,大样本的分析显示,养不养宠物和一个人的总体健康水平之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尽管在个体层面上看,养宠物确实能够帮助自闭症的孩子,能够让老年人精神状况更好,能够让人们多运动,但是养宠物也会带来更多的过敏和更多的哮喘症,可能这些本来就比较微弱或只影响极少人的正向和负向效应在人群整体的层面上相互抵消了。最近,Wells[21]回顾和分析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大量相关的文献和研究报告,也认为目前针对“饲养宠物对人类健康有什么影响”这个问题的研究上没有得到一致性的结论,而如果控制混杂因子[22],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能非常微弱。最近Mueller等人针对1267位美国成年人的调查研究(问卷比文献[8]丰富详尽),也发现在考虑了人口统计信息的不同后,养宠物并不能让人更健康[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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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针对“饲养宠物对人类健康有什么影响”这个问题的研究还远远没有结束——我们还在期待更大规模的数据和更严谨的方法,以及更多面向西方世界之外的研究(比如针对中国的严肃研究就比较少,这主要是因为中国人的健康数据缺乏标准又很难获取)。但是,目前学术界初步的共识是[1][8][22][24]:饲养宠物对于人类整体的健康影响不大,但是可以看做一些疾病的辅助治疗手段,并且有助于老年人精神状态的改善

 

笔者是一个资深铲屎官。因为最近疫情防控中发生了一些针对宠物极不友善的举动,因此主动请缨撰写一篇有关“宠物与人的健康”的文章。在开展调研前,笔者有极强的希望和信心宠物对人的健康是显著有益的。实际上早期的研究多次印证了笔者的猜测,但笔者也注意到这些研究存在样本少、表示不足、方法粗糙等问题。当看到越来越高质量的研究所得到的结论一步步远离笔者期望时,有一段时间笔者是极度失望,考虑过放弃这篇文章的写作,甚至对某些“笔者不想看到的研究”视若无睹,从而自然得出笔者喜欢,很多读者(特别是宠物爱好者和保护者)也喜欢的结论——这是信息世界中的盘丝洞和温柔乡[25]。所以,这里笔者必须针对题目给出一个自己也不愿意看到的答案:不会

 

接受宠物不会或者几乎不会对人类总体健康产生正向影响(读者可以报一些侥幸心理,因为中国这方面严谨的研究非常缺乏),并不一定是一件坏事,因为我们可以用更纯粹而非功利的心态去看待宠物。事实上,宠物是我们家庭中不可割舍的一员,给予我们完全的爱与信任。如果现在的我们不会为了老有所养而孕育下一代,也不会为了化解孤独而投入一段爱情[15],那么也不必为了更加健康而饲养宠物。我们对父母、子女、恋人、宠物的爱应该是无条件也无功利性的。

 

在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笔者反复想一个更大尺度的问题:“动物对于人类有没有价值?”有一天,笔者突然想,如果上帝问一个反问题:“人类对于动物有没有价值”,动物们会怎么回答呢?大象的牙、黑熊的胆;鲨鱼的鳍,狐狸的皮……答案应该是可悲的。在万万千千的动物中,或许只有我们的宠物,会告诉上帝:“我的主人棒极了”!如果连宠物都不能善待,如何期望我们和我们的后代能够与这个世界和善相处。

 

成都二中的对面,在一个叫上锦美地的小区里,有一只叫做旺财的流浪狗。尽管脏兮兮的,但是小区里面很多好心人一直喂养它,因为它的主人以前就住在这个小区,所以很多人都认识它。2013年3月,主人在搬家的时候遗弃了它,在它眼中看到的最后一幕是主人坐上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再也没有回来。在此之后,旺财一直在小区门口徘徊,一旦有绿色的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它就会冲过去嗅来嗅去,然后一次次失望而返……

 

我们应该用什么,去回报这样的爱

 

参考文献

[1] J. Nimer, B. Lundahl, Animal-assisted therapy: A meta-analysis, Anthrozoos 20 (2007) 225-238.

[2] M. E. O’Haire, et al., Animal may act as social buffers: Skin conductance arousal in children with autism spectrum disorder in a social context, Developmental Psychobiology 57 (2015) 584-595.

[3] C. Braun, et al., Animal-assisted therapy as a pain relief intervention for children, Complementary Therapies in Clinical Practice 15 (2009) 105-109.

[4] Y. Barak, et al., Animal-assisted therapy for elderly schizophrenic patients: A one-year controlled trial, American Journal of Geriatric Psychiatry 9 (2001) 439-442.

[5] K. J. Coleman, et al., Physical activity, weight status, and neighborhood characteristics of dog walkers, Preventive Medicine 47 (2008) 309-312.

[6] H. Cutt, et al., Understanding dog owners increased levels of physical activity: Results from RESIDE. American Journal of Public Health 98 (2008) 66-69.

[7] A. Timperio, et al., Is dog ownership or dog walking associated with weight status in children and their parents? Health Promotion Journal of Australia 19 (2008) 60-63.

[8] J. Saunders, et al., Exploring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pet and non-pet owners: Implications for human-animal interaction research and policy, PLoS ONE 12 (2017) e0179494.

[9] K. Allen, J. Blascovich, W. B. Mendes, Cardiovascular reactivity and the presence of pets, friends, and spouses: the truth about cats and dogs, Psychosomatic Medicine 64 (2002) 727-739.

[10] S. Shiloh, G. Sorek, J. Terkel, Reduction of state-anxiety by petting animals in a controlled laboratory experiment, Anxiety, Stress, and Coping 16 (2003) 387-395.

[11] P. Pendry, J. L. Vandagriff, Animal Visitation Program (AVP) Reduces Cortisol Levels of University Students: A 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 AERA Open 5(2) (2019) 1-12.

[12] A. Beetz, et al., Psychosocial and psychophysiological effects of human-animal interactions: the possible role of oxytocin, Frontiers in Psychology 3 (2012) 234.

[13] J. McNicholas, G. M. Collis, Dogs as catalysts for social interactions: Robustness of the effect, British Journal of Psychology 91 (2000) 61-70.

[14] D. R. Lane, J. McNicholas, G. M. Collis, Dogs for the disabled: Benefits to recipients and welfare of the dog, Applied Animal Behaviour Science 59 (1998) 49-60.

[15] 河南明明,《孤独,是死神在向你招手》,虎狼之词(F Data),2021年总第4期。

[16] B. Headey, Health benefits and health cost savings due to pets: preliminary estimates from an Australian national survey, 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 47 (1999) 233-243.

[17] J. McNicholas, et al., Pet ownership and human health: a brief review of evidence and issues, BMJ 331 (2005) 1252-1254.

[18] B. Headey, M. Grabka, Pets and Human Health in Germany and Australia: National Longitudinal Results, Social Indicators Research 80 (2007) 297-311.

[19] M. Caliendo, S. Kopeinig, Some practical guidance for the implementation of propensity score matching, Journal of Economic Surveys 22 (2008) 31-72.

[20] L. Marino, S. O. Lilienfeld, More Flawed Data and More Flawed Conclusions, Anthrozoös 20 (2007) 239-249.

[21] D. L. Wells, The State of Research on Human-Animal Relations: Implications for Human Health, Anthrozoös 32 (2019) 169-181.

[22] J. Pearl, Causality: Models, Reasoning, and Inferenc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9.

[23] M. K. Mueller, et al., Demographic and contextual factors as moderators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t ownership and health, Health Psychology and Behavioral Medicine 9 (2021) 701-723.

[24] G. Z. H. Gan, et al., Pet ownership and its influence on mental health in older adults, Aging & Mental Health 24 (2020) 1605-1612.

[25] M. Cinelli, The echo chamber effect on social media, PNAS 118 (2021) e20233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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