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Z君那里掳来一本书，是重庆出版集团出版所谓的“好看历史”，讲述南北朝早期宋齐北魏的历史。接近30万字的篇幅，专门讲宋齐加起来不到百年的历史，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开始误以为“好看历史”是指有吸引力，看起来很愉悦，看完了之后才知道这个“好看”是容易看的意思，而且此容易，恐怕也是相对于《宋书》、《南齐书》而言吧。

在作者笔下，宋齐北魏的特点可以总结成四个方面。一是制度崩乱，从上到下全靠人事，中央集权弱化，各地豪强割据，叛乱不断。二是皇室荒淫秽乱，伦理溃丧。大家听得多的可能是山阴公主置设面首若干，其实这个没有什么，逻辑上讲一夫多妻总是比较浪费的，一妻多夫则不尽然。北魏冯太后也有男妾若干，但却是一代明主，她搞的新制度，用现代的话来说，可以总结成“高薪养廉”、“允许一定市场成分的有计划的土地政策”、“多层次的中央集权方式（非此，政令无法到达，税收无法完成）”。这些制度直接被隋唐抄下去，开一代盛世。这个秽乱啊，主要是乱在伦理上，妻姐妻妹都算是好的，后面妻姑妻母妻夫妻妻祖妻，应有尽有花样百出，就差没有妻猪妻狗了（至少史书没有记载）。帝王将相，风范人格是很重要的，中国文化讲究“知书答礼”，钱穆谐谑太平天国，说如果太平天国成了，那么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就输掉了，我觉得这个说南朝是很恰当的。三是宗室相残，皇亲国戚得以善终的十不足一，杀祖弑父屡见不鲜，新皇继位，第一年往往杀百十个兄弟作为开头，临去世前再杀百十个做为结尾。“愿我将来世世代代不要再生在帝王家”就是出自这里。第四就是以百姓为刍狗[1]，宋元徽帝、齐永元帝都是臭名昭著的暴君（因无庙号谥号，暂以年号指代）。以齐永元帝为例，他经常出宫门游乐，要求百姓回避，一旦遇到百姓回避不及，立刻就抓来现场杀掉。传说中剖开孕妇肚子看胎儿性别的事情他也做过。

这四个特点是真的历史，还是作者胡编乱造的呢？答案是历史确实如此。但是作者这样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虽然没有篡改历史，却达到了在读者心中篡改历史的效果。我相信绝大部分读者读到这段历史，都会对南北朝留下恶心憎恶的历史，但是事实并非如此。很多人看不起魏晋南北朝，看不起宋朝，是因为这些个时候，中央（汉族中心主义者的所谓中央）实现不了真正意义上的大规模的统一，朝廷积弱，对于一些喜欢“穷兵黩武”“帝王霸业”的读者来说，这不是好的朝代。但是，写历史的人（哪怕是畅销历史书），应该展现时代的全部（虽然可以有详略），让现代的年轻人知道魏晋南北朝和宋朝实实在在是中国知识分子，文化人，最轻松自由的时代（或许还应该加上先秦），实实在在创造了很多灿烂美好的东西。恐怕问题就是出在这个好看上，战争暴力色情总是更好看一点，所以这个好看历史写写就走样了，里面文化制度的成分就少了，逐渐变成《中国战争暴力色情史》。

这本书更严重的问题是记流水账，几乎没有任何详略和重点——这一点又恰恰让这本书连好看都算不上。所有无伤大体，重复模式的叛乱，小到数百人交锋的小站，一城一池的攻守都事无巨细，这是完全没有必要的。我想这是作者为了快速出版赚钱，不顾质量的后果。如果是注解《宋书》，这样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既然是写成面对广泛读者的作品，这种流水账的写法就可恶了。写战争史，最忌讳就是纠结于一城一池的得失；其实，从事业人生到写色情小说，都最忌讳这个。劳伦斯是最伟大的情色小说家，为什么他的性爱描写成为经典，是因为在长篇小说中只着笔写几段性爱，力量就很大。如果写成性爱日记，每天做不做，做几次，怎么做都一一记述，详略相当，那就成了木子美，为人嗤笑罢了。

[1] 现在说“以百姓为刍狗”，往往指君王不仁，无视百姓疾苦生死。这句话原出自《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刍狗是祭祀时草扎的狗，用完就随便拆了扔了；圣人是体道而行，行所无私的人，这里的道是天地无情[2]。这句话的意思是正面的，大致是说（细处有争议）：天地无情无偏爱，纯任万物自然生长，并不做为。圣人效法天地，要让百姓随性发展，无为而治。现在这个词的意思完全变味了，例如设立少数民族自治区，政治特区等等，是让他们尽量以自己原来的民族特色民族精神发展，不予或少于干涉。但是我们不会说“中国政府以少数民族为刍狗”。

[2] 在老庄学说里面，圣人不算厉害。最厉害的是天人，不离道之根本；其次是神人，不离道之精神；再次是至人，不背弃道之真理（其实很难说清他们的区别）。圣人只排第四，孔子提倡的君子，排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