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上，不会长出永远的绿洲

                                ——致礼电子科技大学六十周年校庆

   今年二月，我到厦门去感受提前的夏日，期间有一个半天，去了厦门大学。厦门大学里面，有一条名为“芙蓉”的隧道，大约三四里长，却不通汽车，只能骑单车或者步行。隧道的侧壁爬满了各种各样的涂鸦，少说也有两三千幅。有的只是简单的一句话，有的却是七八平方米的大型艺术画；有学生在墙上抒写毕业季的潸然泪下，也有妈妈在墙角写下给自己孩子的提前祝福；有神采飞扬的爱情公告，也有追悔莫及的青春情殇；有切中要害的时事评论，也有诙谐幽默的生活段子……有些涂鸦已经泛黄，当年画下这些欢笑、写下这些泪水的人，恐怕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有了家庭和孩子。有些涂鸦的一部分被白色的石灰重新刷过，刷石灰的人画了新画，而新画的一部分再被石灰刷掉，上面又添了新诗……我在这条隧道里来回走了几个小时，看到了一代代厦大人张扬的青春。他们曾经鲜活跃动的生命，氤氲在这一幅幅涂鸦中，触手可及。我用自己微信账号发的第一个朋友圈“那些你很冒险的梦，我陪你去疯”，就是在这里拍下来的。

   在那短短的几个小时里面，我几次忍不住落泪，既有“往事并不如烟，对景难排”的惆怅，也有对我长久呆过的两所大学的悲哀。一是中国科学技术大学，我在那里呆了快七年，毕业后也经常回去。但我一次比一次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属于那里。我们的爱情和友谊，我们的辩论社和棋社，我们老旧的寝室，我们当年挥洒的汗水和流下的泪水，到哪里去了呢？一个学校，如果没有留下哪怕一点点我们青春的痕迹，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跨越千里回去看一群陌生人的青春演义呢。第二就是我供职了六年半的电子科技大学。在这所勤勤恳恳的大学里面，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把原本多样的学生，通过四年的揉捏打磨，变成差不多一个模子里出来的标准品。于是，他们喜欢差不多的东西，追逐差不多的目标，用差不多的评价指标去评价自己也评价他人，慢慢忘掉了青春的特立独行与卓尔不群。就这样，我们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优秀的工程师，他们既不能成为一个时代的领袖，也无法把握自己灵魂的悸动。

   芙蓉隧道只是一个侧影，但是它反映了厦门大学和电子科技大学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文氛围——他们谈论诗和远方的时候，我们在讨论就业和保研；他们放飞青春、激扬岁月的时候，我们却在收束性格、磨平棱角，列队走向成功的道路。踢踏声中，尘土飞扬，却模糊了你我和他。

   我心目中美好的大学，是柔软而多样的，除了做人的基本原则和对祖国社会基本的义务外，它不会越俎代庖地划出禁区，也不会自作多情地指明道路，但是它鼓励一切美好的渴望和拼搏，包容各种各样的观点和意见。六年半前，我刚刚来到电子科大，有大一的新生问我：“电子科大好像是一片文化的沙漠，我们应该怎么办？”我当时说这是大部分工科主导的学校共同的缺点，我们可以通过各种社团、读书会、兴趣小组来建设一汪汪绿洲。现在我觉得仅仅这样还远远不够，因为沙漠之上，不会长出永远的绿洲！

   六十年了，我们到了需要重新审视这所大学是否存在一些基本性人文缺失的时候了！我觉得有两样基本的东西必须要注入到今天的电子科技大学里面。

   第一，我们要让学生拥有自由的灵魂。自由的灵魂是个体独立人格和群体多样文化得以发展的前提，它赋予我们一种从容自足的心态，从而不会如履薄冰地挣扎在他人的评价中。首先，大学应该把自由灵魂和独立人格的形成，作为本科培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创造一切条件让学生更多接触有助于形成独立人格的书籍和影视文艺作品，鼓励学生独立地思考和自由地辩论。其次，大学应该为学生多样化的文化诉求和成长道路提供条件，并且加大力度宣传在与众不同的地方取得成绩的个人或群体，鼓励学生形成个性化的品味和兴趣。再次，在一些有引导性的评选活动，例如“成电杰出学生”和其他重要的荣誉称号中，要采用多样化的评价指标。这些举措日积月累，可以帮助学生从主流的评价指标和观念形态中解放出来，去形成对一件事情独立的判断，去探索自己灵魂深处真正的喜好和渴望，从而逐渐锻造自己独立的人格。最后，只要不违背基本的原则，大学要充分包容学生在张扬个性时带来的管理上的复杂性，学会“原谅他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第二，我们要让老师葆有平等的精神。在包括电子科大在内的很多工科主导的学校，老师往往是项目的管理者，而学生是项目的执行者，久而久之，老师和学生之间的关系就从“大鱼前导，小鱼尾随”的从游关系变成了领导和被领导，老板和员工之间的上下级关系。在这种情景下，学生不可能养成自由探索的科学精神，甚至可能在人格形成的关键时期把服从和媚上作为生存和发展的信条。这样的学生毕业后，若长于政府则成官僚，若留于高校则成恶师。老师唯有充分尊重学生的个性，以学生的成长为第一要务，与学生平等交往并鼓励自由创造的精神，才能够在传授知识的同时形成和巩固学生独立的人格。师生平等精神的形成，在电子科大不是一件易事，要从点滴做起。举个例子，我自己的实验室，不仅老师和学生完全用同样的办公桌工作，连分配位置都是通过抽签，就是为了避免在临窗的好位置与过道较差的位置之间出现不公平的选择。

   六十年，一甲子。我希望在下一个六十年，电子科大能够培养出更多不一样的学生。他们中的绝大部分，或许只是在一个平凡的岗位做平凡的贡献，但他们的一生，会更从容、更快乐、更幸福。我不强求，但或许，在这些人中，会涌现出更多领导一个行业甚至引领一个时代的人。六十年了，电子科大务实很多，务虚却太少。我们每一位教职员工，都应该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人文关怀中，而这绝不是人文学科建设可以替代的。希望我们成为一代代电子科大学子青春的守望者，而不是他们多样青春的掘墓人！

   唯望六十年后，尚能以老迈之身重回此间，看一甲子风起云涌，有多少别样人生，有多少惊涛骇浪，缘起于银杏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