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会像是嵌入在一面大的哈哈镜中,有的人竭力想在哈哈镜中依然西装革履,有的人却竭力想从西装革履中挖出扭曲的痕迹。上野千鹤子就是后者,她自以为拿着一个还原镜在检查日本社会,却不知道自己实际握着的是一面更大功率的反向哈哈镜。
千鹤子的《厌女》一共21万字,实际反反复复就是说明一个问题:当前的社会是一个男性之上的社会,男人和女人都渴求其他男人的认可,而不同性别不同身份的人本质上都是蔑视女性的,包括女性自身和喜欢女性的男人。用大量的篇幅去反复说明一个观点,并不是坏事,反而可以让力量更集中,也让读者印象深刻。遗憾的是,千鹤子是有了答案再去看待资料(就像中国社会科学基金的大部分课题一样),甚至通过解读孤立获得支持自己观点的普适结论,这就是我说“她的哈哈镜对于社会问题矫枉过正”的原因。
在方法论上,千鹤子是完全非统计甚至非理性的(不过,数学上过于严格对于搞社会学不一定是好事)。比如她从“无论美丑老少,每个女人都可能遭受强奸”这一事实就断言男人是对女人的符号发生反应,而不是对女人的属性。这显然是把正常场景(性爱)和异常场景(强奸)混为一谈,而且我相信即便在强奸的场景,如果光线足够好且犯罪分子没有嗑药,那么美丽终归更加危险。美国24岁堪萨斯州男子还因为“强奸”汽车排气管被判了一年缓刑,这能说明我们把女性和排气管等同看待吗——不过是特定时空的个例,统计上无法说明问题。千鹤子从有些地方冥婚的习俗(就是女性和死亡的男性结婚,借其他男人之种,生下孩子算作这个死者的子嗣)推论出以前的婚姻不包含性的义务,当婚姻关系存续,不管生物关系如何,女性的孩子都归于丈夫名下。她试图以此证明性的义务以及性满足的义务,好像都是近代才有的,但是这个例子非常荒谬,因为活人和死人的心态是完全不一样的,而如果要得到严谨的结论,必须访谈大量结过冥婚的死者——这项研究恐怕需要千鹤子驾鹤才能完成了。千鹤子的偏执还体现在对一个问题无统计支撑的极端解释上,例如认为援交的少女的根本出发点是“通过自伤自罚向父亲复仇”(舔到弗洛伊德的糟粕了)。
作为男性,我对千鹤子的一些观点无法共鸣到吃惊的角度。例如她说“男人实际更喜欢和男人在一起”,“男人的最高评价来自男人”等等,在我和我的身边都看不到这种感觉,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说日本的男性遭受了更大的成就压力。
千鹤子的书里面还是不少有趣且深刻的观点。比如她认为歧视的本质是通过将一个他者化而与共同行动的另一人同化的行为;比如她对拉康“欲望乃他者之欲”的解读;比如她引用的《少女民俗学》中对少女的定义“其身体已经达到性成熟但却被禁止用于性目的”;比如她分析小仓千加子的“女人寻求关系,男人追求占有”;比如嫖娼中的“极上”品味是将对方的快乐置于控制之下(舒淇先生主演的三级片《玉女心经》最后的决斗场面就是谁先到高潮谁死亡);比如在性交易中冒犯禁忌的附加价值;比如隐私和自由保护的都是强者而非弱者;比如希望保护对方的本质心理是所有而不是爱。
千鹤子选择的一些案例很有代表性。例如秋叶原无差别杀人事件、例如皇室婚姻问题、东电女职员站街被杀事件等等。《厌女》这本书也给我种草了很多其他作品,例如酒井顺子的《败犬的远吠》、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樱庭一树的《我的男人》等等。
千鹤子触碰到了很多有趣的问题,遗憾的是,她并没有注意到这些问题的重要性。但是她的作品可以引发我们对这些重要问题的思考,我因此获益匪浅。比如“从对方的快乐中得到快乐”和“因为使得对方快乐而快乐”这两种感情的细微差异和心理动因是什么,是否是轻描淡写的一刀划开了巨大的情感差异;又如性本身为什么成为法律、道德和伦理的焦点,作为个体和社会,我们要如何回应性的本质性和纯粹性;再如冒犯禁忌的快乐根源于何处;等等。
简而言之,尽管阅读《厌女》这本书从理性和感性两个方面来讲都没有好的体验,但作为一个整体,这还是一本值得一读的书。千鹤子的偏执反而会让我们对“厌女现象”进行深刻反思。从这个意义上讲,弗洛伊德是极其了不起的,虽然他的理论和结论从现在来看很多都是错误的,他的分析视角和方法也被烙上了“泛性主义”(啥都拿性说事儿)的印痕,但恰好是他非常不寻常的视角、理论和结论让整个人类不得不重视和剖析“性”。千鹤子作为一个女性主义理论和运动的领袖,采用这种方式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恐怕也是不得已。作为千鹤子模型中不可回避的一块拼图,如果有机会,我还想了解她对不美 和/或 不年轻女性心理的分析。